《妈阁是座城》新版上市严歌苓:妈阁城的谜语
赌博的行为古已有之,赌徒的故事也无数次经由文学精妙渲染。然而一代一代赌徒的心理机制自有其当下的时代色彩。《妈阁是座城》里的当代赌徒为中外文学贡献了崭新的人物形象。这部小说描写了多重角力:性格的角力;性别的角力;情感的角力;善恶的角力。
《妈阁是座城》重点还是写情感,描写当代社会的物欲,批判人性的缺点,但它完全没有停留在批判和揭露上,而是写梅晓鸥的情感历程,将浓墨重彩放在了爱的救赎上,这也是这部小说最温暖和感动读者的地方。
琼花
妈阁城的谜语
即便赌博,他们照样勤劳谨慎,一看就是中国人中的规矩人等,中华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写在他们的气质和容貌上
第一次踏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是一九八八年,亲戚们把赌城一游作为一道美国文化盛餐来款待我。我们乘坐的大巴上赫赫然印着发财团大字,车上座无虚席,大部分赌客来自台湾又在美国定居的中国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国走亲戚的大陆中国同胞。
大巴的行李箱爆满,因为不少旅客带着成打的软饮料,可乐或雪碧之类。赌城的饮料比其他城市要贵,因此他们宁可劳其筋骨随身携带,能省一听是一听,八分、一毛的财富也是财富。
即便赌博,他们照样勤劳谨慎,一看就是中国人中的规矩人等,中华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写在他们的气质和容貌上。
下榻的酒店是MGM,目光穷尽处,望不断的赌台赌局,眼睛耳朵根本盛不下那么多声和光。女招待的着装比当地法律还开明,让人看到赢钱的下一步可以通向哪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堂而皇之的赌窟。
回程的车上,绝大多数人都比原先穷了几百或几千,三天前的陌生旅伴因为共同吃了赌场的亏而亲密了。相互热议的都是如何与赢局擦了个边,似乎每个人都得到过财神爷刹那的眷顾,但由于种种的小意外又与财富失之交臂。几乎没人怪罪赌场不公正的设置,在输的定局里看到赢的幻影,就够了。
在赌场里逛了三天,我留神到一个现象:赌场里的中国人从比例上要比美国人多,社会层次要比美国人高。美国赌客中很大一部分从气质上看都是离犯罪不太远的人,明显地带有一种自我憎恶但更憎恶社会的眼神。而中国赌客基本上个个是良民。
第一个有关赌徒的故事,《拉斯维加斯的谜语》。那是十好几年前,我最初对我们民族天性中的赌性产生感触,开始探索
几年后,我结交了一个朋友,她向我诉苦说,一个从北京来的老教授跟她借了不小的一笔钱,理由是国内老家发洪荒,急需修房子和治病的钱。他还要我的朋友保密,绝不告诉他的女儿,因为女儿刚读完学位,工作婚姻都还没着落,做父亲的不忍给女儿增加压力。钱借出了,就此一去不回。
我的朋友唯一可宽心的是,这位老先生是北京名校的教授,知书达礼,从哪方面看都是正人君子,迟早会还款。两三年后,老先生的女儿告诫她,假如自己父亲背地向她借钱,千万借不得,因为老教授染上了赌瘾,背着她向她周围的人都借过钱。一旦钱到他手里,他就乘上华人发财团的大巴跑拉斯维加斯,带上预先做好的九份三明治,够三天的伙食,至于睡眠,干脆就戒了,连轴转地坐在老虎角子旁,跟机器熬,直到输光最后一个角子。在一次聚会上,我也见到了这位老教授,典型的白面书生,想到他仔仔细细做出九份三明治,克己自律地奔赌场,输掉几万美元,实在难以置信。赌场和他,谁是更大的谜?
于是我写了第一个有关赌徒的故事,《拉斯维加斯的谜语》。那是十好几年前,我最初对我们民族天性中的赌性产生感触,开始探索。
这些悲剧都惨得引人发笑了。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了?
后来,我无意中接触到北美华人的移民史,其中有早期的美国华工赌博的事实。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中国沿海地带的华人远渡大洋,参加美国西部开发,淘金、修筑大铁路、填沼泽造田,初衷是要用这些血汗工程的所获给家族脱贫,为父母盖上一座房,为自己娶上一房媳妇,再生一群儿女,但他们在回乡的轮船底舱赌场里,却输得一无所有,到达家乡码头的时候,甚至比离开时还穷。很多人因为没钱娶许定的媳妇,没脸面见乡里父老,干脆乘来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签一单五年或十年的苦役契约,忍受种族迫害和歧视,为别人的家国富强继续出生入死。然而有些人,居然在下一次回乡的船上再度屈服于赌瘾,又一次沦落得不名一文……
看到这些记载,我想,这些悲剧都惨得引人发笑了。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了?
1864年美国为修建铁路,大量华工像猪仔一样被运到美国为美国人修路。
前年,我偶然又听到了另外几个赌徒的故事,比较老教授和华工的故事,它显得更加壮烈、血腥甚至魔幻。故事中的赌徒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成功的企业家,都是经过自己的艰辛和智慧获得财富的人。他们来到一海之隔的澳门(妈阁),一夜输赢往往几百万,上千万,有的人进赌场是亿万富翁,而出赌场却一屁股债,被黑白两道的追债人全世界索命。也有决心改过自新的,甚至还有断指盟誓的——你不能怀疑他的沉痛和真诚了吧?但最终他们还是输给了赌场,也可以说是输给了让赌场夺走魂魄的自己。
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对财富的渴望是那么热切、危急、致命
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更好的关于赌博的故事。接下去的两年,我一有时间就去澳门赌场,学习赌博方法,体会赌博心理,采访赌客和赌场经纪人,终于得到足够的细节来丰满故事和人物。
我原先以为,人之所以成为赌徒是因为穷;穷红了眼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赌,因为没什么可输的。但我现在听到的故事中的人都是阔人,都是掌握了大致的致富规律、经历了一定的致富必然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舍弃必然,随偶然去摆布,放弃规律和科学的可重复性,听信无序和所谓的天命,实在是令人失望。
这些故事再一次引起我的怀疑:赌性是否是我们民族的先天弱点。我们是不是被动惯了,被世世代代的统治者摆弄惯了,不做主惯了,理性和规律总是让王者权贵颠覆,那就不如把自己交给未知和侥幸,以被动制被动,反而有了点主动——这种宿命观是不是积淀在我们民族的集体潜意识里?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对财富的渴望是那么热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连年战乱饥荒,天灾人祸。
尽管那些大款阔佬已经有了生财之道,已经致富成功,但他们战胜不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遗传密码
不说远的,就说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战争、灾荒、政治动乱留给中国人多大的空暇来创造和积累财富?基本上是刚掩埋好同伴的尸体,擦干净自己的血迹,就要迎接下一场灾难了。因为我们最缺致富的机会和时间,所以在致富时就难免带有紧迫感、危机感,也难免短视,急功近利。似乎我们冥冥中感到限期要到了,主义要变了,政策要改了,不抓紧时机时机就过去了。因而,富要暴富,财要横财,最快的致富途径,也就是最安全的,在一切没来得及改变之前,捞一把是一把,捞了还来得及跑,来得及躲。
而一切财富得来之快,快不过赌台,尽管那些大款阔佬已经有了生财之道,已经致富成功,但他们战胜不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遗传密码,那就是灾民意识,是贫穷给我们留下的心灵耻辱和创伤。
1949年 澳门赌博业、色情业的众生百态。via.美国《生活》杂志
中国人摆脱内忧外患才多久?不到一个世纪;我们占据足够的居住面积、吃饱穿暖才多久?还有多少中国人仍然缺乏吃、穿、住的体面和尊严?这些都继续作用我们的集体潜意识,继续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对于贫穷饥荒的忧患和恐惧,这种与我们的生命俱来的,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恐惧和忧患意识使我们的狩猎者和当家人——中国男人们永远暗怀一个梦想,就是闪电般地获得巨大财富。
一头是赢,一头是输,与其把命运交给一个个陌生的统治者,不如把它交给未知的老天
赌台似乎成全了他们的梦想,提供了三更穷五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缩写。一头是赢,一头是输,与其把命运交给一个个陌生的统治者,不如把它交给未知的老天。老天暗中给你洗的牌未必比统治者更不公平,反正是被动的人生,老天那一边你似乎还主动些。
赢是生,输是死,求生不得求死总可以,但凡是求,总有点抗争的意味,好歹纸牌筹码自己还过了一下手,往哪里下注,下多少注,总还是归你选择,比一觉醒来毫无选择地一切归了朝廷充了公标为没收化为兵火要让人甘心一些。
带着这样的怀疑和推理,我写出了《妈阁是座城》。
在此,我向无私地提供我细节和情节的朋友们表示由衷的感激。
the end
《妈阁是座城》| 平装 | 严歌苓 |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