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钗的灯谜诗,体现了她的大志向、大格局、大境界
猜灯谜是和平盛世一项非常有名的娱乐活动,经常在过年期间举行。人们参与的热情度极高,往往是难得的放飞自我的时机, 可以尽兴地玩乐。
谁能想到,就在元春省亲后荣府的这一次灯谜活动,却让贾政悲谶语,乘兴而来,悲戚而去。
那么,是什么样的灯谜,使得贾政如此伤感?
在这里作者刻意使用了强烈对比的手法,更体现出悲剧性。
这一天,离元春省亲过去不久,整个贾府还沉浸在鲜花着锦、烈火享油的极盛里。因元春从宫中送出灯谜让弟弟妹妹们猜,贾母借此将灯谜活动进行到底,做了一番布置。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这是书中第一次写贾政参与家庭游戏,而且是为了承欢,即尽人子之责,让母亲享受天伦之乐。
因为有贾政的参与,整个氛围就变了,作者在这里描述了每个人的表现,用以体现他们的个性,也是值得玩味的。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反差最明显的当然是宝玉,往常高谈阔论,今日惟有唯唯而已,体现了他对贾政的惧怕;湘云素喜谈论,今天也缄口禁言,是因规矩所致;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突出了黛玉的孤僻之性;宝钗原不妄言轻动,此时便是坦然自若,也是基于本性,不因贾政的参与而有所变化,坦然自若正合了她随分从时的个性。
一个玩乐的场合,必须要有爱热闹的人才撑得起来,平时担当这个任务的就是宝玉和湘云,都是人来疯系列,今天都处于禁言状态了,所以这个灯谜活动更像是家长对孩子们的测试了,拘束不乐。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压抑的氛围,才使得大家的灯谜都往低沉消极里走,无意中把灯谜作成了命运签。
先来看贾母和贾政这对母子的灯谜,不失他们的身份和思维。
贾母的很简单,就一句话:
猴子身轻站树梢。
这个谜面一出,说明贾母也是有生活体验之人,因为谜底是荔枝,荔枝长在树上,小小的一颗,形象地表达,不就是站树梢嘛。
但是,这一句话却成了贾府诸芳的命运谶语,脂批说是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
脂砚斋此评从何而来?
从前面的章回内容可知,贾母最爱女孩儿,把孙女们都安排在自己身边抚养,给了她们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贾母就像一棵大树,这些女孩儿就像在树上自由嬉戏的猴子。
这就注定了诸芳的命运和贾母捆绑在了一起。早在秦可卿魂托王熙凤时,就已经说出了树倒猢狲散的警示之语,贾母这棵树一旦倒下,诸芳流散便是必然的结局。
再看贾政的灯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求必应。
谜底是砚台,这可真是贾政的写照啊,为人端方,喜弄笔墨,一看就是个文人,而且是最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文人。脂批说是包藏贾府祖宗自身,意即贾政正是贾府的代表,贾府的价值观正是贾政这样:清正守制,忠孝两全。
端方、坚硬好是好,可惜不懂得变通,缺少圆融之道。所以,接下来众姐妹的灯谜让贾政伤感,却也只有伤感,再无其它。
悲观的情绪,是从元春开始的,这个刚刚晋封贵妃的大姐,在见识上胜过了她的父亲和祖母,在省亲时见到娘家各种奢华之举,已经有了忧患意识。这种意识不自觉地从灯谜诗中流露出来。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元春用炮竹来自喻,也是非常恰当的。入宫为女官,并非她所愿;晋封贵妃,也不是她的追求。她所做的一切,都如炮竹一样,只是用一声巨响来为他们带来欢欣,却不得不牺牲自己。只是,炮竹带给人们的,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正合了繁华如梦的主旨。
二小组迎春被称为二木头,是和王夫人一样的木头人。木头的特点是心眼实,有些愚笨,迎春的灯谜也非常符合她的个性。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迎春有两大爱好,一是下棋,二是读《太上感应篇》,都是能让人心静的爱好。这两大爱好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都有定数,顺其自然就好。所以,她的灯谜更像是对《易经》之命运的解读:命运如此,认命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被父亲贾赦抵债嫁孙绍祖是她的命运,被孙绍祖折磨致死也是她的命运。
即使不认命,她还有什么路可走呢?最终还是和姐妹们一样流散,结局可能更惨。
探春的灯谜,像是对贾母的回应,只有她看明白了姐妹们终将走向树倒猢狲散的命运。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诗的前半句,是一幅欢乐的画面,天地澄明的清明时节,儿童在放风筝,风筝也在儿童手中线的牵引下自由飞翔。
到了后半句,就体现了探春的危机意识:牵引风筝的线很脆弱,一旦断了,风筝就只能告别儿童随风而去。
这也预示了探春的结局: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不过探春的诗里有一种积极进取的思想,莫向东风怨别离,怨不了别人啊,还是自己太依赖了。
作为最小的妹妹,惜春一直生活在被遗忘的角落,这也造成了她孤僻的个性。受玩伴智能的影响,她对佛经感兴趣。所以,在她的诗谜里,运用的是佛具,表达的是佛心。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菱歌》又名《采菱歌》,是乐府清商曲名(清商是是三国、两晋、南北朝兴起并在当时音乐生活中占居主导地位的一种汉族传统音乐),表达的是少女采菱欢快的心情。少女惜春本应喜爱听这一类曲子,但她却毫无少女之欢快,转身投向了佛经。
世人总容易把向佛理解为对世俗压力的逃避,惜春向佛,却是从中看到了大光明。这才是佛之真谛。
可以说,惜春是比宝玉悟得更早的人。
贾政毕竟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看了这些诗谜,当然能从中读出不详来: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四春之诗已让他愈思愈闷,再看宝钗的,另有一番格局。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宝钗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初看有黛玉之风:浓浓的愁绪。细看才会发现,确实是宝钗的风格,且与之后所作的咏柳诗异曲同工。
宝钗从朝罢起笔,什么是朝罢?即上朝归来。有意思的是,贾政参与灯谜活动,刚好也是朝罢。由此可见,宝钗所站的地步,并非一个闺中女子,而是提到了一个为官理政之人的高度。
朝罢谁携两袖烟翻自杜甫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之朝罢香烟携满袖,这是杜甫诗中难得的有华丽之象的诗歌,主要内容是歌功颂德,也是诗人间玩唱和游戏之作。
朝罢香烟携满袖,皇帝上朝之时,旁边点着记录时间的更香,上朝时间久了,朝中官员都会被熏香浸润,把香味带回了家。也许当时贾政身上就带有这种味道,引发了宝钗的灵感。
开头的这一句,点明了这不是普通的香,而是能进入庙堂的更香,即拥有经世济国资格的人,所以琴边衾里总无缘,不是氤氲的家居之香,不会沉湎于小情小爱、男女之欢。
这种更香的主要特点,就是自带记时功能,不再需要金鸡报晓,不再需要侍女添加,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这里又借用了唐代诗人李颀《寄司勋卢员外》中的侍女新添五夜香。无须外人来告知时间,说明自律性强,这也是宝钗的特点,从不需要别人为她操心。
作为能站在朝堂的官员,如果连自律都没有,又怎能治国安邦?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更香一直在点燃的状态,自我煎熬。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就像更香一样,经常处在焦灼状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得关心,心忧天下。
但是,焦灼又有什么用呢?焦灼就能解决问题吗?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不如珍惜现在,活在当下,尽力去做好当下该做的、能做的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就不要去管它风雨阴晴的变迁。
这正是宝钗随分从时的写照:务实且顺应,不自寻烦恼。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贾政为何有此想?宝钗的这种境界已经超出了闺中女子所该想。如果国家大事需要闺中女子来想,岂不是有亡国之象?如果女子被推到前台,那么男人们都去哪了?前面的四春,都只提到了自己的命运,宝钗把格局放大了,提到了国家的命运,所以贾政更觉不祥,这些女孩们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作者为什么要让贾政看到这些不祥的谶语?脂批给了我们提示:作者具菩萨心,提笔现身说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读者但以小说古词目之,则大罪过。其先以《庄子》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语,以警觉世人。犹恐不入,再以灯谜伸词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
脂砚斋的意思是作者从宝玉读《庄子》开始,到作偈语,都是为警示世人。又怕写得不到位,再用灯谜语来深入,真是用心良苦。
红楼本就是本警示录,警示无处不在,警醒世人莫学书中纨绔。但是在这里,我认为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警示贾政,希望他能从中领悟出一点什么来。宝玉都能悟禅,饱读诗书的政老就不会有所悟吗?
可惜的是,政老只是悲戚了一番,无任何后续,正如宝钗诗谜语中那些焦首、煎心之人,只沉湎于情绪,没有解决办法。
一直以为,作者对宝钗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不是定位为闺中女子,而是模糊了性别的人,即有大志向且具备实干能力的人。她的格局和境界都超越常人太多,应是寄寓了作者理想的人格化形象,因此作者才给了她山中高士这么高的评价。士本是男人的专利,给闺阁女子冠之以高士,好比称女性为先生,代指文化修养和品德修养都极高且受敬仰之人。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珍惜当下,活下当下,做好当下,便能坦然面对未来,这是宝钗的人生观,也是作者悔悟后的箴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