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谜语(上篇)
一次次地,一次次地,我于此极目远眺,从城堡冷冽而高耸的景观台上,迎着清晨唏嘘游荡而过的微飔,面向那尽可延展铺向无限的地平线,对着夕阳谢幕的彼方,那云霞泯灭惨白的源地,伸出自己被韶光遗落的双手,两只柔弱的手掌合拢,继而张开,仿佛是在追寻,渴望,又似乎在挽留与推让,尽管终将迎来命定的束线,但取它自缚借以攀援岩壁,那便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等待着,等手上日光燃起的温存缓慢退却,知晓天色的黯淡,这样,便又是一日。臂膀有些不甘心地放下,僵直后的酸痛日日延续,早已不记得已有多少年年岁岁,我本以为我能让它多停驻一秒,那手心里片刻的光明。不过我应业已习惯这种虚耗的碌碌,恭敬地将双手搭在双腿之上,端庄一如往日。
背后的门声响动,我只是微一侧耳,便了然于心,在来者还未张口之时便说了:想必今日对兄长而言,又是繁忙的一日吧,现在还没有处理完政事。
她一定是笑了,就算她不出声我也能猜到:是啊,公主殿下,国王每天都要处理大批的国事文书,不过今天他大概很快就能歇息了。吞吐着显出岁月沧桑的声音从我身后飘来,莉尔帕婆婆总是这样和善呢。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呢我用手转动轮椅转过身子,停罢,对着她,撅起嘴。
小姑娘,你所要做的,无非是不要让你哥哥为你担心罢了。她走近,声音也愈加温柔沁人,一只粗糙的手掌摩挲上我的发迹,隔着发丝,依旧能感受到她手心传递出的暖意,比我手里攥紧不放的那一丝要更加炽烈。
我一边享受着这温暖的触碰,接着问:哥哥最近的身体还好么?操劳那么多事情会不会太累了呢?最近总觉得哥哥哪里不对劲。
尽管每日他依旧在我面前装出温和体贴的形象,可是偶然响起的剧烈的咳嗽声总能让我忧心地把心揪紧。
公主放心啦,国王身子骨从小就不是很硬朗,这个您是最清楚的了,不过他也是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无论什么东西都打不倒她的。莉尔帕婆婆的话,我不知里面有多少言不由衷的苦楚,兴许我这个拖累让哥哥太过劳神了吧?我不禁这样想着,头黯然地低了下去。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心结,莉尔帕婆婆连忙转换了一个话题:哎呀,很快就是公主您的生日了,有什么你想要的么?国王可是准备了一个十分珍贵的礼物给你呢。
我能体味出她想让我开心的念头,便竭力不再怀想那些伤心的事情接到:哥哥每年都是这么用心呢,我想我应该无数次地告诉过他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他在有时间的时候,能够多陪我说些话,这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
婆婆走到了我的身后,推动了轮椅,我身旁两侧的轮毂碾压着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动,我知道又到了晚餐的时间,可是生日对我来说,可就不那么愉快咯莉尔帕婆婆半是用着和往常和蔼的声线絮叨着毕竟我可是上了年龄的老人啊。
我分不清她语气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落寞,又有多少仅是无意的自嘲:我还不是一样。说罢有木有样地叹了口气,逗得婆婆也高兴起来。
我想也是,我也完全不用害怕生日什么的。得以显现的事物也终将明晰于世间,而唯有那些欺骗我们的,掩盖着尘世存在的事物,才是我们应当畏惧的。
比如匆匆流逝的时间,我在心里默默接到,比如朦胧缱绻的未来,比如迷途间胡乱冲撞的归鸟,比如所有陌生而第一次体悟前的胆怯。我一件一件定义着这些应当敬而远之的体验,而定义这个概念本来就是陌生的,虚构的组合,我并没有一个对于这些虚妄之物直观的概念。触碰不到只弥散在空间的时光与明日,那些只蕴藏在钟表滴答作响间或者将死之人的悲鸣之中。
然而:想要明晰那样一切,也一定需要亲眼所见才行吧?婆婆推着我走过悠长的廊厅,两侧从我小时就挂着历代国王精致的大幅油画,里面有穿着铁甲纵横疆场的身姿,也有策马临崖睥睨一切的目光,还有一切一切尽皆层叠在耳闻中的历史。
她大概是迟疑了一下,因为莉尔帕婆婆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并不耳背:是的。
可惜呢我用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自语,我可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是了,是了,我呢,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盲人,是个即便睁大双眼也只能望向虚无的人。于是我习惯了将眼睛眯起,据说那样看起来是友善而不是不知所措的迷茫,于是我也学会了端庄地坐在轮椅上,只是偶尔会站起来扶着墙壁行走来些微锻炼孱弱的身体,于是我听他们讲述一切,成为了绝佳的聆听之人。
我别无选择。幸而,这也绝非什么罪过,尤其是当哥哥讲述给我大概我一辈子也无法领略的风景时,我会忘却自身的残缺,浸身于那个只存在于脑海中的神奇王国,它们让我每一个临睡的夜空闪烁不灭的星火,璀璨的针线年复一年地编织成了一匹梦幻的绸缎,紧紧将我包裹在沉眠的梦中。或许对于一个能轻易混淆日夜的人而言,这点并不值得称道的臆想成为了支撑我醒来与睡去的桥梁。
我的目疾,大概是伴随我命运的诅咒。至少在我能回想起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关于所谓色彩与光明的印象,那些对我仅仅是抽象的,用情感解构的,最终也不明不白的意象。我出生在一个显贵的家庭,当然,仅用显贵来描述或许并不能传达我的真实身份。我的父亲是帝国的皇帝,因而我就是王国的公主。
我有一个长我数岁的兄长,他成熟的形象总是让我相形见绌,我一直在扮演一个令人操心而不安分的角色,从小父母就各处寻医问药希望能够医好我的残疾,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穿肠过肚的药水早就不知道能填满多少水缸,而除了留下一嘴苦涩的回忆,再无裨益,年纪小的时候便张牙舞爪地抗拒着送递到嘴边的汤药,稍微成熟了一些,便也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虽不情愿,也捏起鼻子把那些各种偏方调制出的各类药物灌进肚子,直到---
我不再喝药了我对着父母,我能猜到他们眼中无法掩饰的失望,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在我面前掩饰什么神态如果生活一定要是这样的话,我决定接受这样并不完美的自己。
虽然这所谓的不完美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有着足以压弯脊梁的重量,让我时而无望地掩面,让泪水淌出无法消磨的沟壑。
父母过世也多年,每当回想到那个时候,内心的某个阴暗角落也不禁用着恶意揣测,其实父母一直期待着这样一个结局。他们大概比我更早意识到这样的徒劳,可是他们不敢先提出来,因为即便治愈的希望渺茫到星辰落进我心间的概率,即便称作奇迹的殉道者并不真实存在,可是若他们先放弃了拉住我的手,那么他们也将背负着我落入深渊的罪责。
尽管我的放弃最终让他们释怀,兴许他们真的依旧背负着这样那样无法言说的歉疚吧,才几年之后,在哥哥还未及成年之时,两人便双双撒手人寰。于是这样一个偌大的帝国,一座容纳数十万人的城池,交付给了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还有一位合拢双眼的少女。
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困境?我能听到哥哥在那些日子每天都在沉重的喘息,我们从王国的侧宫搬进了执政的城堡,一座高耸的,据称能看到云端和海浪的城堡。哥哥曾指向那个以遥远为度量的方向,告诉我我们的王国绵延到目力不及的隅方,于是我常常伸出手朝向那个方向,自以为能触碰不受禁锢的天空。
哥哥的继任仪式很匆忙,也很简略,他被迫担起了名为国王的称号,自那天起,每天就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和忙碌了一天后的哥哥相陪伴了。他总是喜欢将我们两个人的额头互相接触,然后低声絮语,这样仿佛能拉近心灵的距离,我并不晓得,只觉得这样的亲昵让人安心,而哥哥最常说的话,就是对我的安慰与鼓励,他总是说,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他总是说,他一定会找到治疗我的手段。
我也许不曾当真相信这话语,然而在这样不见五指的迷雾中,我又紧攥着那苍白的保证不肯松手,它赋予我摸黑向前的勇气,而勇气,就是一种绝伦的力量。
莉尔帕婆婆推开餐堂的门,然后小有惊讶地叫了一声。
哎呀!你怎么…国王您怎么屈尊来到这里了?莉尔帕婆婆明显吓得够呛,连敬语都一下子忘记了,我好奇地歪了下头,迷茫地对向了前方,哥哥是一直站在门后等待着我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我不禁揣测起来,对于不能目视的我而言,思维变得尤为重要。
哦,莉尔帕婆婆,不好意思吓到你了。的确是哥哥那平缓而沉静的声音感谢您对公主的照顾,待会儿的晚餐能让我和公主单独进餐么?我能察觉到哥哥的哪里和平常不同了,他的声音里似乎被植进了太多的情绪,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有着迟疑不决的踌躇,还有着更多我无法分辨的复杂情感,仿佛春天花圃的香气一般,杂乱着无穷的可能。
当然,国王大人。婆婆很快恢复了恭敬的态度,履着来时的通道渐渐走远,直到脚步声隐没得无法可闻。
我故意咳嗽了一下,装作一本正经地发问:那么,国王大人,今天有何事如此匆忙啊?
兄长被我刻意的问题逗笑了,走到我身后推起了我的轮椅进了餐堂咱们边吃边说吧,是个好事。
我用着叉子试探着盘子里的食物,虽然对于盲人而言,自助进餐是一个不太方便的事情,可总归也只是麻烦一些而已,更何况,早已有人体贴地除去了类似青豆之类不方便叉起的食材,我的叉子探到了一个柔软的物品,我谨慎地用叉子的尖端刺入那个触感清脆的食材,轻轻挑起,放到鼻尖轻嗅,是西兰花。
两天后就是你的生日了吧?哥哥隔着长桌问到,然后轻声咳嗽了一下,我预感到长桌中间点燃的烛光或许因此而摇曳不定。可是这一切对我而言并无所谓。
我想到刚才莉尔帕婆婆和我说的哥哥准备了一个不错的礼物:对啊,你该不是又费心给我准备了多少礼物吧?说不期待肯定是骗人的,可是哥哥为了我考虑了那么多,我却几乎帮不上忙,我因这种无所作为而不安着。
这倒说不上,毕竟,总觉得我欠你很多。
那么这样好啦我撅起嘴,放下叉子,伸出小拇指,你在生日那一天陪我整整一天,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了。沉默了两秒开玩笑啦,王国可不能一天没有国王呢,你可是我的哥哥,谁欠我的你都不欠我的,反而是我,这么多年让你不放心,要说愧疚,还是我欠你的更多呢。
哥哥大概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轻快起来:我可是承诺过你要把你治好啊?
我连忙摆手:我可早就不抱这个念想了。
那么,哥哥试探着问道如果真的有一种方法能够治疗你的眼睛呢?
我的浑身一悚,仿佛被巨石压住了胸膛而起伏不定,不过我很快就打趣地回答:这是不可能的啊,哥哥,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哥哥如此坚定的语气让我有些害怕,那种似乎斩钉截铁,决心拼尽一切的劲头让他的言语被浇铸成了不可撼动的真实。
我的头渐渐低了下去,那么,就试一下吧。不知为何,明明从出生就在期待的奇迹,到了此刻却有些不明所以的畏惧。
你…在害怕么?哥哥站起来,声音顺着长桌游荡到我的身边。
我会害怕些什么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我一直希望的啊,恢复视力,看见这个世界,看到我们的城堡,看到哥哥,还有,看到自己。我一一列举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哥哥我啊,其实也在害怕呢一只或许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僵硬然而却带着温柔质感的手轻轻贴上我的头发,我的头被哥哥温柔地抚摸想着你能不能接受这个用眼睛看到的世界呢,世界的真相并不如我们描述得那样美丽,它真实到残酷,冷冰到无情。也许你会失望,会厌恶,毕竟,那曾是你一辈子的企盼呢。
或许吧,我抱住哥哥的手,把它贴到我的胸口,那里的心脏因为混合着喜悦和不安的情绪而剧烈地跳动着,我时常想着,颜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它是不是和音乐一样有着和谐的旋律,或者像香味一样能够给人愉悦的感受呢?我在心里给了它太多的期许,因而也担心它并不如我想象那样。
可是,那并不是我逃避的借口啊,我想着看到更多的地方,站在城堡上,看看哥哥给我讲述过的景色,或许不尽人意,但是我也会接受的,就象我接受黑暗一样。
事实或许是丑陋的,但是让你重见光明,这是我的承诺,希望你能原谅哥哥,隔了那么久才治好你的眼睛。哥哥的手默默收了回去,他言语中唏嘘而出的伤感令我忍不住挣扎着站了起来,用着细瘦的双腿勉力撑着身体,手臂也不得不压着桌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冰冷的地上。
我面向着哥哥,向着他声音的方向扑过去,果然他迎住了我的拥抱,我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身子,将彼此的额头贴近,几近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即便我只能对这个世界有着短短的一瞥,也已经足够幸运了,哥哥是没有错的。
或许吧。依旧是那样化不开的惆怅。
五天后,我平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胳膊上绑着奇怪的带子,这个房间静悄悄地,仅有的几个人走动,却只是发出很轻微的声音。
哥哥不在这里,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茫然地眯着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或许别人会因为我而略感安心。
开始麻醉流程。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我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的含义,这与我小时候接受的所有治疗都完全不同,兴许这次真的能有效。
睁开你的眼睛。那个声音猛然出现在我的耳畔,我吓了一跳,同时也疑惑着,缓缓睁开了平日常常闭合的双眼,因为我猜那无神的目光会吓到别人。
为什么要眯上眼睛呢?你有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睛,和你哥哥一样。这是我清醒中记得的最后一句话语,然后是突然袭来的困倦,我的意识被某种力量所攫走,我昏然入睡。